2000年11月29日 星期三

這不是恐怖片,這就是恐怖——電影《大法師》 (The Exorcist) (1973)

《大法師》劇照

「我是在天主教家庭被養大的,我對經文有一定程度的⋯⋯熟悉。我跟你說,上帝從來不會讓魔鬼搶祂的戲。」
「你一定超愛《大法師》的。」
「那可是我最愛的電影之一。」

是什麼讓 Dana Scully ,這個也許是近十年來電視螢幕上最讓人折服的女性角色,這麼喜歡《大法師》?這部電影太有力量了,但它的力量絕不在於劇烈搖晃的床鋪,用豌豆湯拌燕麥粥調出來的嘔吐物,著名的無視頸椎 180 度大轉頭,甚至是今年發行的新版補上,惡名昭彰的「蜘蛛行」。這些當初在劇院裡想必嚇壞觀眾的特效,時至今日看起來實在是有點粗糙了,再說這些鏡頭在超過兩個小時的片長中,加起來可能還不到十五分鐘。看慣了 80 年代以後那些片長大約一個半小時,溼臭鏡頭多出三倍以上電影的觀眾,大概會覺得《大法師》哪裡恐怖了,有點被吹捧過頭了吧⋯⋯

《大法師》是最經典的恐怖片,而且我連語帶保留地在後面加上「之一」兩個字都不必,因為抱歉,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了,我還沒見過比《大法師》更有力道的恐怖片。 Max von Sydow 飾演的 Merrin 神父,拖著蹣跚的步伐,一副隨時會心臟病倒斃的身軀,提著公事包,佇立在孤盞街燈之下,抬頭凝望著透著光的二樓窗台,這個拿去做宣傳海報的鏡頭,早已成為電影界亞瑟屠惡龍,壯士一去兮的經典寫照。這個理應透著邪氣的畫面,卻美得讓你屏息。

對比的藝術

《大法師》劇照

是的,《大法師》有一種美,一種令人屏息的美。儘管後面有著拿著十字架猛戳下體,「讓耶穌幹你!讓耶穌幹你!」,嚇壞所有觀眾的暴虐鏡頭,然而電影前半段有 95% 的時候,你卻看不到任何恐怖或噁心的元素,鏡頭捕捉的盡是日常生活裡,司空見慣的各種事物:一陣微風、一把落葉、一扇沒關好的窗戶;一段階梯、一列地鐵、一座燭台。你覺得等下轉過頭去應該要蹦出什麼嚇得你花容失色的噁爛東西了吧,但你幾乎都等不到,即使真的有也往往是一閃而過,馬上換場到另一個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時空去。時下恐怖片那些裝腔作勢的配樂,跟故意把音量調到破表的音效,更是幾乎在這部電影中絕跡。

這個恐怖元素不成比例稀少的安排,反而讓整部片子從頭到尾,始終盈滿著一種讓人打從心底不安的感覺:這些情境太像真實的生活了,所以你要疑神疑鬼也實在太方便。導演 William Friedkin 當然不是在拍文藝片,但他總是儘可能把那個觀眾預期要被嚇到的梗往後拖,而且一定用大量的靜態去襯托那個動,強烈對比之下的效果就是嚇死人。那幾個一閃而逝,持續時間可能不到半秒的黑白鬼臉,眨個眼真的很容易就錯過了,但只要你有看到,你就知道恐怖的東西只要挑對時機,擺對地方,來這麼一下就夠你整整三個月不敢單獨走進烏漆抹黑的閣樓。

然而《大法師》最讓人在視覺上難以承受的,不是那些超自然的腐汁爛液,或是被血淋淋刺穿三點,變態到家的聖母塑像,竟然是乾乾淨淨的醫事技術。我不知道編導對於現代醫學的態度是怎樣,不過《大法師》還真是用絲毫不渲染的鏡頭語言,平鋪直敘地把醫療科學對待病人,那副理所當然的粗暴,表現得淋漓盡致。真的是淋漓盡致哪,看著醫師俐落的手一抽,插在 Regan 脖子上的導管就順著手勢噴出一注血線,漂亮地在無菌蓋布上留下殷紅的潑墨痕跡,我整個咋舌到合不攏嘴,一路碎念F開頭的咒語(那大概是一般人唸「阿彌陀佛」的意思吧),直到鏡頭切掉為止——原來我對噁心畫面的承受力,還是有個限度的。 Friedkin 拍其他噁爛鏡頭都點到為止,卻在這裡用了一個很惡劣的長鏡頭,擺明了要你以後想到醫院就怕到心坎裡。他成功了。

《大法師》有那個時代特有,相當洗練的鏡頭語言,光靠這個就已經是一部「很好看」的電影。但是 William Peter Blatty 改編他自己的同名小說,筆下所塑造的這幾個有血有肉的角色,再搭上幾乎可說是絕配的演員,才真正造就了這部片子不朽的經典地位。說不定是西洋影史上最純真可人的蘿莉 Linda Blair ,她有多麼搶戲這個不用我說,然而她跟 Ellen Burstyn 天衣無縫的母女對手戲,擄獲觀眾的心實在是太作弊了——這麼冰雪聰明天使般的女兒,跟女兒感情這麼好的老媽,當她們沒來由地成為魔鬼示現的犧牲品,受苦受難的時候,再怎麼事不關己的觀眾,都很難不同情她們的遭遇,並且由衷地希望驅邪能夠成功。

不過雖然海報上亮相的是 Merrin 神父,搶戲的是這對母女,我還是要說《大法師》這個故事的靈魂,是在 Damien Karras 這位看似不起眼的年輕神父身上,而你再也無法想像還有哪一個演員,能夠比 Jason Miller 更能詮釋這個角色。當時 Miller 已經是功成名就的得獎劇作家,但是在《大法師》之前沒有任何大銀幕經驗的他,卻拗到導演辭退已經找好的大牌,換他這個菜鳥演員上場,因為讀了三年教會學校,最後因為信仰不夠堅定,未能完成神父養成學業的他,堅稱「我就是這個角色,我就是 Karras 神父。」

確實啊, Miller 把那個母親去世時未能隨侍左右的罪惡感,一整個低調地寫在臉上(注意喔,低調),我們每個來自東方家庭傳統的觀眾都看得懂;而面對在地鐵站向他乞討,聲稱也是天主教徒的流浪漢,在列車駛過時映在臉上的浮光掠影之中,我們也能看出他內心的短暫矛盾,以及扭頭離開的行為後面,那個「去你的我再也不要被沒用的信仰綁架」的微妙心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我們都是 Karras 神父,都有我們想要相信,卻往往禁不起考驗的公理正義,不是嗎?

邪不勝正的代價

《大法師》劇照

這就是為什麼電影演到最後半小時,驅邪大法的高潮戲上場,會具有無與倫比的力道。這場戲本身當然導得極好,巨細靡遺的考據,完全到位的表演,無懈可擊的場面調度,使得這場聲光效果不太華麗的正邪大決戰,竟然比你任何見過的 CG 特效場面,還要來得驚心動魄。「 The power of Christ compels you! The power of Christ compels you!! The power of Christ compels you!!! 」兩位神父齊聲吟誦了一共十四遍,一層一層疊加上去的力道,足以讓最無神論的觀眾也不禁要覺得,說不定這樣搞真的有用。

然而你是一路跟著故事脈絡走到這裡的(你是吧?你沒有因為愛睏,偷偷快轉吧?),你心裡很清楚,他們那看似堅定不移的驅邪勇氣,其實是個一觸即潰的空殼子。來跟魔鬼結算舊帳的 Merrin 心有餘力不足,而想要相信良善價值的 Karras ,卻有信念上的致命弱點:罪惡感。那是任何魔鬼都絕對不會放過的弱點,無論魔鬼是附身在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身上,化身成落魄教徒跟你討錢,或是偽裝成前男友來剝削你的感情。

「為什麼挑上這個女孩?這一點道理也沒有。」
「我想是為了要讓我們絕望。是要讓我們覺得自己跟禽獸一樣醜惡,拒絕相信上帝竟然會愛我們。」

這麼畫龍點睛的兩句對話,導演當年把它剪掉,編劇氣得好幾年不跟他講話。 Blatty 說你老兄剪掉了這部電影的靈魂跟核心, Friedkin 說我剪掉是因為這整部電影都在說這件事啊,我怎麼可以就這樣把它說出來呢?你覺得他們誰比較有道理,真的是見仁見智,看你是仁者還是智者。我們會知道這一段,是因為 Friedkin 在事隔二十七年後的新版,又把它放了回去;這可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當年剪錯了,而是他覺得他欠 Blatty 一個他想要的版本,單純是為了他才放回去的。這裡頭的愛恨情仇,實在是很有意思。 :-p

不過無論有沒有這一段,《大法師》的結局都十分令人唏噓。 Merrin 叫信念已然動搖的 Karras 退下,獨自繼續進行力不從心的戰鬥。被罪惡感打擊得無力招架的 Karras ,頹然地坐在樓下,一個簡單的問句卻點醒了他心中,化解罪惡感的正解:責任感。他緩步上樓,一個仰角拍攝他走向那道你永遠不知道什麼在後面等著你的白色房門,推開定睛一瞧⋯⋯啊,這就是信念不夠堅定的下場。暴怒的他選擇用最原始的方式與魔鬼戰鬥,而在他被魔鬼附身,即將動手殺死他素未謀面(對,他從來沒「見過」 Regan MacNeil ),卻覺得自己有責任要拯救的女孩,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做了不由得你猶豫,要以生命來驗證的信念。

這就是《大法師》,恐怖片的黃金標準,因為它壓根就不是一部形而下的恐怖片,卻直接挑戰你最深層的恐懼:任何你相信的善良與美好,隨時都可能沒來由地土崩瓦解。然後你才會明白為什麼 Scully 這麼愛《大法師》——你上哪去找這麼經典的戰鬥電影?很多不明白這電影恐怖在哪裡的人,以為你得是個基督徒才會覺得恐怖,但實際上這部電影是要你有信仰才會覺得恐怖,而它所揭櫫超過宗教的真理,卻是很多基督徒都不明就裡的:我們都想要相信邪不勝正,但邪惡總是要你付出極高的代價去戰勝它,那代價往往高到你其實有點不想付。正義從來不廉價,事實上正義貴得要死,而我們總以為正義還有地攤貨可以買。

(最後修訂日期: 2012.04.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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