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2月7日 星期四

出奇得美,出奇得沒用——電影《花樣年華》 (2000)

《花樣年華》劇照

如果不是張曼玉跟梁朝偉,這個故事其實很平淡。你沒有為外遇所苦的朋友嗎?你沒聽過當董事長特助的姊妹淘,跟你爆料她平常怎麼幫老闆圓謊的小老婆秘辛嗎?你沒有說過「我跟朋友聚餐會晚點回去」、「今天公司忙晚下班」這種人家不知真假但也不好追問,很容易就敷衍過去的場面話嗎?我們其實都活在一個充滿欺騙、矯情與孤寂的世界裡,只是我們抽菸沒有梁朝偉憂鬱,穿旗袍沒有張曼玉典雅而已。把他們換成兩個毫不起眼的飲食男女,蘇麗珍與周慕雲,不就是我們自己?

如果不是杜可風跟李屏賓,這部電影其實很平庸。你沒住過狹窄侷促的雅房嗎?你沒在麵攤吃過孑然無依的悶頭麵線嗎?你沒有三天兩頭在宛若跳針的重複場景裡,跟好像理所當然會碰到的人物擦身而過,點個頭示意就算行禮如儀了嗎?我們其實也都活在一個充滿單調、枯萎與匱乏的世界裡,只是我們去買麵時沒有推軌鏡頭,走樓梯沒有光影對比而已。你走到前景佔很大的障礙物旁邊——有時是半面牆、有時是門扉、有時是簾幕——透過框架望向你心之所繫,距離很近卻又很遙遠的那個人,難道你不覺得自己彷彿也曾經生活在那個情感如圍城一般的年代,處處顧忌著世俗人言,用心中那把別人給你的尺,度量出軌的代價?

我把《花樣年華》的美麗推給演員跟攝影,好像是要說王家衛沒什麼。不,我沒那個意思。隨手寫了個大綱就直接開拍的王家衛,表面上也許不是個嚴謹的導演,那些優秀的元素也都像是其他人各自操作的結果,但他能把這些東西兜起來,就是他了不起的本事。一如這部電影的英文片名裡有 mood 這個字一樣,他還真的是抓住了一種心情,一種悵然、無奈與哀愁揉雜在一起的心情,把它撩撥得淋漓盡致。

圍城的淒美

我跟王家衛並不熟,只看過他的《重慶森林》,而且相當程度地有看沒有懂。不過他這兩部作品,似乎都飄著一股有心無為的頹廢感,彷彿是給觀眾抽一種精神大麻似的。所以「周太太」跟「陳先生」始終是只聞其聲不見其面——觀眾不認識他們,有什麼關係呢?就連同床共枕的人,都不見得真的知道自己的先生太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但他們雖然在感情上是無為的,但畢竟還是有心,無法不在意,因此開始玩起「外遇實習」的遊戲,試著藉此探究外遇到底是怎麼開始的。他們模擬誰開口踏過那條道德束縛的紅線,「事到如今,誰先開口又有什麼關係」;他們嘗試外遇對象對食物的口味,儘量還原假想中的外遇情境,「你老婆還蠻能吃辣的」;他們預演回家逼問的戲碼,她以為她會生氣地打他耳光,卻打得畏畏縮縮,再試一次才知道原來竟然會那麼傷心。我的媽,怎麼那麼會演啦。

假戲永遠會真作,事實上假戲最容易真作。兩個外遇受害者之間開始萌生曖昧,而他們含蓄到連做個芝麻糊補身體,都要說成碰巧剛好做了一鍋;明明內心早就有很多感覺,嘴上卻再三澄清說「雖然我們真的沒什麼」「我一直在想,他們是怎樣開始的。現在我明白了,原來很多事情是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的。」也許你我一輩子也不見得談過這種如詩一般的感情,但絕對是一眼即識,而中國人情感裡那份欲語還休的推拉,在張曼玉端正收斂的旗袍高領,與手插西裝口袋君子得很的梁朝偉之間,詮釋得精準細膩。

是的,這份幽深、抑鬱、大宅院式的情感,真的是十足的中國、十足的古典。也許這電影聲名大噪的是那個柬埔寨的樹洞,也許餘音嬝繞的是反覆出現一共七次,日本人梅林茂編曲的三拍華爾茲,也許給他們無疾而終的情愫寫下悵然註腳的,是隔著一個太平洋的 Nat King Cole 的一曲《 Quizás, Quizás, Quizás 》(還真的是連續三個「也許」哪⋯⋯)。然而你真的很難找到比 60 年代風雨飄搖的香港,更能激起你莫名鄉愁的時空了,起碼在今年的電影院裡很難找到;而那超越時空、古今皆然的男女情事,又豈是區區一個彈丸之地的剎那時光所能限定的?

這就是王家衛跟他鏡頭下的愛情。《花樣年華》無疑是一部極美的電影,美得令人心醉,美得令人心碎,把那個含蓄到無可奈何的愛情現象,描繪得讓人難以自拔。所以這部電影出奇得美,卻也出奇得沒用,因為在那玉宇瓊樓般美麗的愛情底下,似乎沒有什麼真與善的質量,你除了跟劇中人一起新亭對泣,去憑弔那個樹洞裡被埋藏封印的祕密以外,並無法得到什麼讓人振作的力量。抽大麻當然是一種很舒服的頹廢感,然而我還是希望人的情感,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要這麼沒用。

(最後修訂日期: 2012.04.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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