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重點不在加倍奉還啦——電視劇《半澤直樹》（半沢直樹）

打從聽聞這部題材並不討喜，卻連連打破日本電視劇收視率紀錄的職場劇，再不時瞥見由媒體為我們擷選出來，最具有代表性的片段，我很快就先入為主地認定：這是一部拍給上班族看的發洩劇。這實在是想當然爾的事情，因為任誰都想瞅著眼歪著嘴，把文件夾往桌子對面雞蛋裡挑骨頭的上司臉上甩去，硬生生截斷他那滿口歪理的話頭，說得人家自慚形穢無地自容；或是大搖大擺走進酒家，唱秋給自以為債多不愁存心賴帳的壞人看，享受他那自以為奸計得逞的得意表情瞬間崩解的快感，順便跟一旁跟你有競爭關係的無能之輩，展示一下什麼才叫做有才。《半澤直樹》表面上就是這麼一部主角成天都在梭哈，而且永遠不會輸的 IMBA 劇；似乎只有把戲拍成這樣，在現實生活中怎麼樣也贏不了的上班族，才能有一種明知不能說也不能做，卻還是莫名其妙感到爽度滿點的療癒感。

撇開一些金融業執行面的細節不談，《半澤直樹》似乎並沒有告訴你什麼你原本不知道的事。銀行晴天借傘雨天收傘，浮濫放款衝業績，這些事自古有之，從小聽到大；吃裡扒外內神通外鬼，有違職業道德的下作事，自然也是行行出敗類，銀行更難免；「部下的功勞歸長官，長官的過失部下扛」，被這樣婊過更是現代人的普世經驗。香川照之那根貫通天地的手指，確實充滿了成王敗寇，弱肉強食的力度，但是除了讓你咋舌於他能夠把這套啞巴吃黃連的職場倫理，詮釋得那麼理直氣壯的功力以外，好像也沒有太深刻的內涵。

然而與其把主角沒事就要掛在嘴邊嗆聲，鏡頭還要推移拉近營造氣勢的那句「以牙還牙，加倍奉還」奉為圭臬，我認為《半澤直樹》這部戲劇真正想要傳達給觀眾的中心思想，其實是那個幾乎每一集都要出場死一次的老爸，從小再三叮囑主角的格言：「一定要珍惜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千萬不要像個機器人一樣冷酷工作。」細心一點的觀眾，應該不難發現劇本一直很有意識地，想要呈現主角恪遵先父教誨，拿這段話做為指導他行動的準則依歸：他用人本出發的精準眼光放款，從基層工作態度的散漫看出潛在問題，動之以情爭取關鍵盟友，在大獲全勝時放敵人一馬，甚至是對於有苦衷而袖手旁觀的朋友表示體諒，都是出於他把「人」放在「事」的前面，才有因人成事的機會。與人交心從來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可一旦你做到了，那裡頭所能夠發揮出來的驚人力量，是你怎麼樣也想像不到的。《半澤直樹》能夠對這點有所著墨，已經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相當不容易的事。

如果《半澤直樹》能夠就著這個它已經找到的方向，更加細膩深入地去探討人性的幽微與矛盾的話，它很有機會成為一部超越發洩劇格局，真正為觀眾帶來人生啟示的「神作」。我的意思是，堺雅人把你我內心深處那個強自壓抑，從來不敢放出來見人的那一面，詮釋得實在太過淋漓盡致，搶戲搶了個十足十；但正是因為如此，我反而覺得跟他同期入行，一個深詣低調保身之道的明哲，一個努力工作卻時運不濟的衰鬼，他們怎生看待黑幕幢幢的銀行人生，並且做出人生重大的抉擇，比看主角每日一嗆更有建設性。他們就像《三個傻瓜》 (थ्री इडीयट्स) 主角身旁的那兩個「平凡人」，沒有主角威能、過人的勇氣或卓越的見識，要面對的生活難題卻一樣也不會少；然而雖然這齣戲已經撥出不少螢幕時間給他們，你卻幾乎沒辦法從他們身上，獲得什麼人生經驗的參考。

相較之下，《半澤直樹》在反派角色的塑造上，就比較有層次感。我指的當然是表關的大魔王大和田，而且不是在完結篇時那個娶錯老婆誤一生的窩囊角色（雖然這好像才是在反映許多檯面人物的現實人生 :-p ），而是對銀行同樣有一套理念，某方面來說有股大氣的那個人物。大和田跟半澤表面上想法南轅北轍、水火不容，其實他們骨子裡是同一類人，只是執著的理念有著根本上的差異：半澤認為銀行存在的意義，是要讓為了實現夢想而努力工作的人，不至於因為欠缺資源而倒下去；大和田卻認為這樣的銀行支撐著國家經濟，所以絕對不能倒，即使要犧牲掉一些不善經營的弱者，也是沒辦法的事。抱持著半澤的初衷起家，最後卻變調成為大和田的人物或組織，我見過得有點太多了，在劇中看到這層可能性，不由得心生警惕。倘若這齣戲在後段逐漸深入銀行核心，動輒得咎如履薄冰的環境下，能夠多就半澤跟大和田同源異端的理念加以辯證，那該是多麼發人深省的戲路啊～～～

所以我必須要說，《半澤直樹》雖然遠比我先入為主設想的發洩劇有內涵得多，但我還是覺得這齣戲有些可惜——它明明已經掌握到一些職場人生的問題癥結，也不是沒有正確的思考方向，可是為了要滿足廣大的上班族觀眾一吐辦公室怨氣的需求，我們大多數的時候還是得要忍受壞人們唯恐觀眾不知道他們壞，一肚子壞水全寫在臉上的戲劇化詮釋風格，然後等著瞧「半澤孔明」憑藉著靈敏反應以及過人機智，加上連串的巧合跟好運，關關難過關關過的豪洨戲碼。如果少了這些形同精神自慰，每一集卻都要行禮如儀尻個一槍的自爽戲碼，《半澤直樹》還會是這麼「好看」的戲劇嗎？大概不會吧，但也許這麼一來，你就可以比較寧神定志地去思索你自個兒的職涯，究竟要怎麼樣跳脫出這個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格局。